開頭怎么寫:“寫自己感受最深的”
提要:人民日報社社長楊振武同志曾就這篇業(yè)務研討文章批示:“萬事開頭難,文章寫好開頭尤其難。費偉偉同志的這篇研討現(xiàn)身說法,道出寫好開頭的奧秘。‘寫自己感受最深的’,此言善哉!
一
“多年以后,奧雷良諾·布恩蒂亞上校面對行刑隊,準會想起父親帶他去見識冰塊的那個遙遠的下午!
長篇小說《百年孤獨》這樣開篇。上世紀80年代中期,這部小說在我國初版,很多人一下子便記住了這個具有魔力的開頭。
《百年孤獨》的作者、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加西亞·馬爾克斯上月去世,很多懷念文章都提到他對當代中國文學界的深刻影響。本報4月27日《馬爾克斯——發(fā)民族之聲 擔家國道義》一文便道:“曾幾何時,這片大陸受馬爾克斯和拉美魔幻現(xiàn)實主義影響的作家何啻莫言、賈平凹或阿來、陳忠實,甚至更老一點和更年輕一點的都或多或少受到過他的影響!
且看一下提到的幾個中國作家寫的小說的開頭。
莫言《檀香刑》:“那天早晨,俺公爹趙甲做夢也想不到再過七天他就要死在俺的手里!
賈平凹《秦腔》:“要我說,我最喜歡的女人還是白雪!
陳忠實《白鹿原》:“白嘉軒后來引以為豪壯的是一生娶過七房女人!
這些開頭里,有多少馬爾克斯的影子,且交給文學評論家去搿扯,但我們可以明顯看出這些故事開頭有著一個共同特點,就是干脆利落,人物、故事直接登場,內(nèi)容、主題開門見山,給讀者極大的閱讀沖擊力。
去年以來,社領導反復強調(diào)講故事,并親自改稿強力推動,成效很明顯。很多稿件的開頭去掉了以前習慣性的由概念、數(shù)字、領導講話等組成的“硬殼”,直奔主題了;很多稿件開始把最生動的故事往頭里放,知道粉要往臉上搽了。但具體到如何往主題上奔,粉如何往臉蛋上搽,目前有些表現(xiàn)手法還相當俗套,仍習慣于按部就班地順敘,從容不迫地講述。
新聞強調(diào)講故事,強調(diào)的是一種講故事的態(tài)度,限于篇幅,新聞報道里的故事往往碎片化,講來也只能比較簡單。簡單的故事要講生動,更不易。且具體到一個報道里,往往也只能在開頭講講故事。我們常說,那些中外著名作家最擅長講故事,因此,他們是如何開始講那些故事的,恰恰也最能給我們以啟發(fā)。同樣是開頭,上述這種干脆利落地讓人物、故事直接登場,內(nèi)容、主題開門見山的手法,便值得我們深思并借鑒。
3月20日本報頭版頭條《鄭州 種好網(wǎng)格責任田》,原稿開頭是:“記者見到新鄭市工商局副局長白戰(zhàn)偉時,他在龍湖鎮(zhèn)剛開完網(wǎng)格動態(tài)研判會,接著就要進社區(qū)入樓院‘掃街’……”。
這個開頭也可謂開筆就見人見事,但四平八穩(wěn),波瀾不驚。地方部編輯改稿時,把發(fā)生在白戰(zhàn)偉身上的一個故事從后文中一下子拎來開頭:“常常受表揚的白戰(zhàn)偉,突然被通報批評了。鄭州新鄭市工商局副局長白戰(zhàn)偉說:‘這個批評終生難忘,工作更不敢懈怠!敝苯咏沂久軟_突,干脆利落,激發(fā)讀者興趣。
5月3日一版《“必到書記”張偉林》一稿,原稿開頭是:“‘都別吵了,來來先抽根煙,喝杯水。’張偉林向會抽煙的干部們要了根煙,遞了過去。”
而現(xiàn)在見報稿的開頭是:
“‘你們要是敢拆我房子,我就死這兒。’60多歲的才溪村村民林開賢怒氣沖沖闖進福建上杭縣才溪鎮(zhèn)黨委書記張偉林辦公室,為修高速公路拆遷的事。
‘這是落房酒,你們誰不去就是不給我面子。’今年春節(jié)前,蓋好了新房的林開賢又一次跑到張偉林辦公室,但這次喜氣洋洋!
開篇貴奇。古人有話:“開卷之初,當發(fā)奇句奪目,使之一見而驚,不敢棄去!保ㄇ濉だ顫O《閑情偶寄》)編輯改的這個開頭也是稿子里的材料,采用對比手法,起筆突兀,沒頭沒腦,如高山墜石,不知其來,使人一見而驚。開頭兩個截然不同的場景構(gòu)成的巨大反差,使文章開篇就產(chǎn)生一種勢能,一種沖擊力。
我們常說文章章法要有張有弛,具體到開頭,則宜張不宜弛。長篇小說《紅旗譜》是中國當代文學史上一部里程碑式的巨作,今年是作者梁斌誕辰百年,《文藝報》上披露了《紅旗譜》初版本的開頭:
“這不是一個夢!
平地一聲雷,震動鎖井一帶四十八村:‘狠心的惡霸馮蘭池,他要砸掉古鐘了!’”
而在正式出版時,第一段“這不是一個夢!”刪去了。研究者認為,若保留,能使敘述者(作家)有一個情感上的起伏落差,能夠充分表達敘述人的情感意義。
梁斌為什么要刪?有一點毫無疑義,就是刪掉后敘述更加干脆利落,一個活生生的生活場景自動呈現(xiàn)在讀者面前,張力十足,氣勢更強。
好開頭需要匠心獨運。好開頭是改出來的、磨出來的。好開頭必須不斷突破自己、否定自己。
講好故事,不妨就從開頭開始。
二
我國第一顆原子彈1964年爆炸,這不是地球人都知道的事么?然而……
“1956年12月31日下午3時,中國西部,東經(jīng)104°、北緯36°交叉點,伴隨震天動地一聲爆轟,巨大的火球沖向400多米高空,火球與地面騰起的塵柱連成一體,形成壯觀的蘑菇云翻滾升騰……
第二天,西方媒體驚呼:‘中國西部爆炸了一顆原子彈!’”
9月16日,地方部田豐執(zhí)筆的《白銀:敢問西望誰比肩》一文這樣開頭?戳诉@個開頭,你定會冒出“欲知后事如何”的念頭吧。且往下讀——
“那次西方誤猜的‘原子彈爆炸’,就是白銀露天礦山萬噸級大爆破。”
這樣介紹新中國有色工業(yè)發(fā)祥地甘肅省白銀市,懸念叢生,是不是挺新鮮,激發(fā)你的閱讀意愿?
好的開頭,就成功了一半。
最近讀到多篇好報道,尤其是文章的開頭,令人擊節(jié)。
9月3日,上海分社姜泓冰報道一優(yōu)秀基層干部,開篇出人意料:
“不是只有舞者才會穿上紅舞鞋,從此曼妙旋轉(zhuǎn),不知疲倦。上海市普陀區(qū)桃浦鎮(zhèn)蓮花公寓小區(qū)的黨總支書記梁慧麗腳上,必定也有這樣一雙‘紅舞鞋’。
不然,很難想象她可以365天無休,早上7點多走進居委會、晚飯后辦公室還亮著燈;深更半夜,居民有急難,她接到電話就趕到。”
多么曼妙的聯(lián)想,筆意華艷飄蕩,又有鷹擊花飛式的暢快,一下子由童話切進現(xiàn)實,《穿上服務社區(qū)“紅舞鞋”》這篇報道,開頭就閃現(xiàn)靈性、漾出詩情。
即使本報頭版頭條,只要緊扣主題,也不妨詩意盎然地寫來。
9月3日頭條,山東分社徐錦庚、卞民德、潘俊強的《山東喚醒農(nóng)村沉睡的財富》這樣開頭:
“轉(zhuǎn)型中的山東農(nóng)村,如一泓春水,每有風過,便會漣漪泛起,攪動人們的心!
宛如歌吟,然而每一個字,都內(nèi)涵沉厚。天大地大,在農(nóng)民眼里,地是命根子,比天還大。而這篇報道的主題是寫農(nóng)村土地產(chǎn)權確權,動命根子的事,能不“攪動人們的心”么?
9月8日頭條,河南分社龔金星、王漢超的《走進太行,解讀“新鄉(xiāng)現(xiàn)象”》開頭,則一字一錘,金聲玉振:
“太行多石頭,太行多先進,太行多故事。
半個多世紀,河南新鄉(xiāng)涌現(xiàn)出10多個全國先進,100多個省級先進,1000多個市縣級先進。其中5位先進人物被黨中央號召學習!
太行巍巍,寫發(fā)生在太行山的故事,也當有太行的雄奇,太行的氣勢。這般開篇,如浩浩云海剎那間從峰巒疊嶂中奔突而出,聲勢奪人。
這幾個開頭都很別致,如有神助。
而事實上,所謂“神助”,就像那雙“紅舞鞋”,只屬于童話世界。真正開啟靈感的力量,只能來自于寫作中超常的投入。就象恩格斯說的:“誰肯認真地工作,誰就能做出許多成績,就能超群出眾。”
9月16日,我到中宣部參加阿布列林學習焦裕祿精神先進事跡策劃會,會議材料中,就有本報7月31日通訊《46年,一刻不曾忘》。原稿很長,地方部按社領導指示精編。編輯魏賀編前專門上網(wǎng)調(diào)出新疆媒體做的相關報道。下班前說快編完了,再打磨打磨,結(jié)果我上夜班時他還在編,說是開頭想半個多鐘頭了,沒想好。又過了半個鐘頭,他歉意地笑笑:“改完了,開頭還是不大滿意!蔽覀冇忠黄鹩懻。
見報稿這樣開頭:
“逝去的歷史常給人現(xiàn)實的力量。評斷一個人的品格,其實只要看他選擇向什么樣的人致敬,對什么樣的人追懷。
新疆哈密地區(qū)維吾爾族退休干部阿布列林·阿不列孜,始終珍藏著一張46年前赴河南蘭考與焦裕祿家人的合影。從知青、工人,到檢察官、法官,再到全國優(yōu)秀檢察干部,46年來,他時刻以焦裕祿精神為人生坐標,在新疆大地上書寫人生之歌!
精辟,深刻,飽含哲理,把主題闡發(fā)得愈益鮮明。
河南分社的同志則坦言,新鄉(xiāng)一稿,四易其稿,寫稿磨了個把月。
好文章、好開頭,都可歸結(jié)到一點,寫得好認真。
可是,除了“認真”二字,是否還能找出規(guī)律“一點”呢?
本報9月8日副刊,作家趙麗宏給我們傳授了這樣“一點”——“巴金先生曾在贈我的書中為我題寫過這樣兩句話:‘寫自己最熟悉的,寫自己感受最深的’。這是他對自己一生寫作經(jīng)驗的總結(jié),也是對后輩的一種鞭策,我一直銘記在心!
新聞報道或許很難總是“寫自己最熟悉的”,但可以“寫自己感受最深的”。
首先,是沉下心去感受。李可染是當代杰出畫家,他兒子李小可回憶,當年和學生到桂林寫生,畫了兩天大家沒畫出東西,都說換地兒吧,沒什么可畫的。李可染拿出一個巴掌大的小筆記本給學生看,是他畫的速寫。大家一看完全不一樣,學生們于是都回過頭再畫。
原因在哪里?“他靜下去看,感受的東西是無限的!崩钚】烧f。畫畫要靜下去感受,寫稿也要靜下去感受。仔細讀讀這幾篇開頭寫得別具一格的報道,你都能明顯感到,記者采訪得很深,很扎實,真正是沉下心在感受。
而更重要的,是要把“自己感受最深的”那一點寫出來。
上個月我?guī)ш牪稍L甘肅絲綢之路,《白銀:敢問西望誰比肩》由田豐執(zhí)筆,為這個開頭,他多次重起爐灶。第一稿,從白銀歷史上是絲綢之路重要渡口寫起。切題,但是較平。
“靜下心想想,采訪中哪件事最讓你印象深刻?”我把稿退給他。
第二稿,從在博物館看到朱镕基總理題詞寫起。題詞的原因,也就是白銀由企業(yè)而城市的緣由。切題,也新鮮。和田豐聊這個話題時,他感覺最震撼的,是大爆炸,他親眼目睹了大爆炸后經(jīng)30多年開采留下的超級大坑——280多米深的露天礦采場。
既然“大爆炸事件”令人“感受最深”,再重寫。
采訪的內(nèi)容越豐富、材料越龐雜,記者的感受也越多。哪一點“感受最深”?往往很難一下就抓住。要讓自己最深的感受重新浮現(xiàn),仍然需要發(fā)現(xiàn),把它從自己的記憶中重新?lián)破饋恚恋裟切┑粼谄渖砩系母m,細細撫摸,一遍遍擦拭。當你把它完全擦亮時,你才會發(fā)現(xiàn),它原來并不清晰,而之前你或許還覺得它挺亮堂。
一個好的開頭的寫作便是這樣,你不反反復復地擦,就不知道它也有臟和塵土。在反復的擦拭中你才會發(fā)現(xiàn)深度的光亮,而這光亮與原來的光亮完全不同。沒有真正的光亮可以一次抵達,因為人的感受是分層的,而你的“發(fā)現(xiàn)力”,也是分層的。即使找準了“感受”,仍需返工、打磨,才能用恰如其分的語言真正把那個“最深”的點精準表達出來。
想給你的報道寫出個別具一格的開頭么?
沉下心,好好想,去發(fā)現(xiàn)并寫出那個“自己感受最深的”。
巴金總結(jié)其一生寫作經(jīng)驗歸納出的那句話,吾輩亦當“一直銘記在心”。
(費偉偉,人民日報正高二級編輯。曾任《市場報》副總編輯、《中國能源報》副總編輯,人民日報社福建分社社長、地方部副主任;六次獲中國新聞獎,獲范敬宜新聞教育獎;著有《新聞采寫評》《好稿是怎樣“修煉”成的》《好稿怎樣講故事》等新聞業(yè)務專著6部;主編《典型人物采訪與寫作》《人民日報寫作課》等新聞業(yè)務專著6部;中國作家協(xié)會會員,著有《楊花漫漫》等散文、游記、通訊集3部。)
(選自《人民日報記者說:典型人物采訪與寫作》,未經(jīng)許可,不得轉(zhuǎn)載。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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